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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推薦】羅洛梅經典:《愛與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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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穎 / 高雄中學輔導主任


作者:羅洛‧梅

原文作者:Rollo May

譯者:彭仁郁

出版社:立緒

出版日期:2010/03/05


引言:冷漠與疏離的世界

  如同歐文亞隆說的,《愛與意志》是一本充滿治療洞見的書。我相信心理治療反映的不只是當事人的歷史問題及心理困境,同時也會反映出整個時代文化的問題與困境。事實上我們很難區分兩者。當只專注在當事人的內心時,會讓我們見樹不見林,陷於一種貧乏的空洞;如果只專注後者,又會失去眼前這個人的獨特性,讓心理治療成為扁平的心理學公式。羅洛梅深明此點,因此他能悠遊在心理治療與文學神話裡,不落入任何一端,同時為兩者增添深度與生命。

  他在序言即表明,為何本書要將愛與意志並列?因為他相信愛與意志都是朝向外部影響他人的動作,它們兩者彼此需要。

  但當今的世界卻是一個分裂的世界,他的意思是冷漠而疏離。冷漠與疏離只會出現在戰亂的時代裡,但這個時代的問題不是戰亂,而是太多的訊息刺激,逼使人們必須切斷與外在的聯繫,將焦點置於自身的經驗中。但是疏離雖然可以暫時地讓我們遠離喧囂,但它本身就是一種緩慢性的傷害。「當冷漠或是無憐憫心成為慣常的反應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情感的萎縮。」冷漠就是佛洛伊德說的「死亡本能」,因為他有讓事物回歸到無機狀態的傾向。他警告我們,如果人們不斷錯失建立關係的機會,終有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連自己的生命都會錯過。

  愛與意志是朝向外部世界的、與世界產生聯繫的努力。羅洛梅相信這個影響過程是雙向的,易言之,這個過程不僅讓我們企圖影響他人與世界,同時也開放自己接受他人與世界的影響。我們塑造世界,以使自己歸屬於它,更反過來要求這個世界歸屬自己。這是他屢次在著作裡說,「自我暗含了世界,世界也暗含了自我」的意思。

  然而冷漠卻是愛與意志的反面,一如我們常說的,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愛與意志企圖建立連結,但冷漠疏離卻反是。因此我們才迎來了意志失調的時代,也就是說,當代的重要心理問題是無法下定決心,意志的根本基礎已成為了問題的來源。愛這件事也是如此,愛在過去是動力的來源,但如今愛卻成為了它自身的問題。愛與性被等同起來,離婚率越來越高,對獲得愛的技術的強調正說明我們離愛的本質越來越遠。愛與意志的某些面向出了錯,正是羅洛梅觀察到的當代心理衝突的主因。

性、愛慾、與死亡

  愛慾(eros)意指稱創造或繁殖的熱情,和肉慾(lust)、友愛(phila)、及無私之愛(agape)並列為西方傳統中四種愛的形式之一。羅洛梅認為,當代西方對性(也就是肉慾)的強調,事實上是迴避了愛慾的結果。我們在工作上盡可以表現得稱職、有效率、無缺點,但是在人與人的相處上卻十分疏離,且對親密關係心存畏懼。這是許多無性夫妻的由來,同時也是許多未婚懷孕的案例中,用來對抗社會秩序系統的深層心理原因。透過懷孕,這些人們企圖用來打破枯燥冷漠的存在狀態。

  羅洛梅分析早期希臘神話,愛慾之神愛洛斯創造了大地的生命,當世界仍是一片荒蕪死寂的時候,是他的弓箭射穿了大抵女神冷冽的胸膛,貧瘠的土地瞬即被一片繁茂蓊鬱給覆蓋。這幅動人的景象說明了愛慾如何包含了性(弓箭射穿胸膛),並把性當成賦予生命的工具。接著,愛洛斯變朝泥土塑成的男女人像的鼻孔中吹氣,賦予他們生命。

  性追求釋放,但愛慾的目的卻是伸展、擴充、及渴望。愛慾是吸引我們的力量,它在前頭牽引我們,但性卻從後頭推促我們。愛慾讓我們跟所追求之目標融為一體,因此讓我們與自己的可能性結合,尋求更高貴的生命、重要他人和自我實現。它是一種慾望,刺激我們的想像,鼓勵我們自我超越。但性卻反之,它是一種需求,尋求抒解。愛慾存在於人內在對完整的渴望,賦予我們整合多種形式的力量、帶來統整,對抗我們的分裂與崩解,涵蓋了心理、情緒與生物的層次。它是我們想像力與意象性的延伸,是我們能與環境持續對話的能力。

  然而正是這樣的能力與科技時代的要求起了衝突。愛慾的特徵在於打破舊有模式,指向未來及自身的潛力。但生產線式的生活模式卻需要穩定、常規、可預測性,才能確保產量與品質。因此我們的時代用性的釋放來取代愛慾的想像,最終喪失了對感受的能力、縮減了我們的意識。弔詭的是,只有在我們對性的興奮感最低的時候,我們的表現最好,時間也持續最長,我們從內在切斷了自己與身體的聯繫、與想像力的聯繫,成為一個可悲的機器人。

  相愛意味著自我對正負兩極的開放,我們除了感受到歡欣跟驚奇,也同時會經驗到痛苦及失望。進入新關係就意味著失去自己,因此與愛相連的是一種世界毀滅的感受,我們走在剃刀的邊緣,因此經驗著愛的激情。這是戀人們為什麼不斷尋求保證的原因,然而焦慮並不會因為愛人的承諾而被平息,因此愛的憂傷與歡樂並不取決於對方,而是自己。愛也意味著拋棄自我,否則我們無法跨入一個更深層的經驗裡,因此我們面臨了兩難,是自我的安全還是愛的冒險?愛與焦慮、死亡的關係在之中表露無遺。

原魔與對話

  羅洛梅在此處提出了一個古老但饒富意義的詞彙:原魔(daimonic)。熟悉蘇格拉底故事的人想必對它不陌生,因為它是蘇格拉底內心像是良知又近於瘋狂的東西。所有讀過柏拉圖記載的人一定都想弄清楚,究竟蘇格拉底自年幼時便能聽見的那個聲音究竟是什麼?它一定不是一種超我,因為它更接近自然的力量,而不是後天的教育與訓導。這個魔更具原始的創造力,羅洛梅稱它為「任何有能力佔據個人整體心智的自然作用。」

  不需做太多思維,我們都能從此定義中發現原魔具有類似情結的作用。羅洛梅相信,原魔是在任何存有體內,一種急於確認自身、肯定自身、延續和提昇自身的渴望,它可能會罔顧個體的統整幸而僭越整體自我的主控權,或無視於他人的獨特存在形式和追求統整的慾望,進而將自身的協惡性展露無疑。他的攻擊、敵意和殘暴,是此負面力量最讓人恐懼的部分,也是我們企圖壓抑、或投射到他人身上的恐怖形象。換句話說,羅洛梅對原魔的定義近於榮格自性與陰影的綜合體。有別於榮格將神聖的概念歸給自性,受壓抑的負面特質歸給陰影,原魔兼有其兩面性,是我們內在未分化的原始力量。當我們能奮力將之意識化時,原魔就會帶來創造力,當我們壓抑它時,就會陷入冷漠、甚至在它翻轉的時候被其吞噬。

  這是為什麼原魔需要被引導、疏通的原因,羅洛梅認為,心理治療的目的就是要使我們的意識整合原魔,讓它變得更有人性。否認原魔,我們就會否認愛慾,也放棄自我意志,進而導致當代社會中常見的病態攻擊行為。因為受壓迫的力量終究會回過頭來糾纏我們。克服它的最好方式是接納它,而不是擊垮它。羅洛梅反對將原魔視為主觀或客觀的力量,因為它兼而有之。我們必須同時考慮原魔的兩個面向,如果把它視為客觀的存在,就會落入迷信裡;若將它視為主觀意念,又會把它過度心理化,使我們看待事物的眼光變得淺薄,更會忽視客觀的生存處境,例如疾病或死亡等自然事實。

  原魔的負面特質必須被涵納,它的正面特質才得以顯現。易言之,愛與恨是並生的,並非對立的兩極。他因而下結論道:魔鬼的建設性意義,就是積極愛人的潛力。

  那麼,我們要怎麼知曉內心的聲音是否為原魔所發出的呢?還是只是單純的幻覺與妄想?羅洛梅提出的準則是:對話。對話也是心理治療使用的重要方法,它不僅是一種技術,更意味著人處在關係當中。「溝通預設著某種社群的存在,而後者又意味著社群中每位成員的意識間,已經形成某種連結。」如果我們能用有意義的方式談論原魔,就能將他整合至自身的生命結構中,而不是任由它處於無意識的狀態。而我們也可以觀察它所建議的行為方式是否能為個人及對方帶來統整的狀態。

  在逃避個人意識時,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將自己隱身於群體意識之中。當代人的疏離與寂寞,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藉著保持匿名性而逃避了覺察。他們深信,如果我不能影響任何人,就代表我不存在。如果有一天,他拿起了武器攻擊那些對他而言也是匿名者的人時,並不會使人驚訝。匿名讓我們的原魔保持在非人格化的狀態裡,成為醞釀暴力的溫床。因此羅洛梅相信,成為人,就意味著我們要生存在介於匿名與稱名的界線上。它是個別存有(being)和他所參與的整體存有(Being)發生關連時所發出的聲音。我們永遠不可能把原魔理性化,他會永遠保持它自我矛盾的特性,也就是同時具備創造與毀滅的潛力。在此點上,知識也是原魔的另一種表達形式。因為擁有知識雖讓人自由,但知識也是危險的。但在知識與無知之間,後者的危險性更大!

  人就處於這樣的矛盾衝突之間,掙扎著擴充個人的意識,探索新的可能性。這個過程並不保證找到答案,相反地,人是在與問題的角力間,將自己帶領到更深邃、寬廣的意識向度去。如果讀者看過卡夫卡的小說,想必也會有相同的感受。受困在日常生活裡的男主角,最終逃離不了被單調悲哀的世俗與責任給吞噬的壓力。然而疾病與治療本身也是一種神話,是用來看待和評價置身於世界的自我與身體的方式。他相信,除非疾病改變了自我的形象和屬於自我的神話,否則我們就無從由疾病中提煉出新的自我洞察機會,也為尋得在生命中實現自我的可能性,那麼我就沒有資格被稱為痊癒。易言之,羅洛梅再度肯定了身與心的聯繫,疾病從來不是只有生理的。

意志、願望、與意象性

  意志的消頹與破壞是從佛洛伊德開始的,他一反維多利亞時代「有志者事竟成」的虛假信念,高舉潛意識的大旗,藉著描述潛意識願望與驅力,人的形象被重新建構了,然而這也讓潛意識決定論大行其道,人失去了自我決定的信念,成為被動的受害者。羅洛梅發現,現代人精神官能症的核心就是對自身責任感體驗的損傷,進而使意志力與下決定的能力枯竭。物質社會的巨大成功同樣把人們丟入了微不足道的處境,太空科技、遠端通訊,讓人們對整個世界都失去影響力,如果我們不能影響世界,那麼我們就一點都不重要。偉大的核子能讓我們變得無力,但同時我們的生活多了更多選擇,而每一種都要求我們負責任。這加深了既存的兩難困境。

  在意志發生危機的時代,四周充滿了困境。羅洛梅認為,抗議保留了意志的外觀,雖然我不明確地知道自己支持什麼,但我知道自己反對什麼。這是人類意志發展的重要開端。但是,如果意志僅停留在抗議階段,就會對所抗議的東西形成依賴關係,這讓我們成為敵人的影子,只能隨其行動起舞。不知不覺,這將使我們把決定權交給對方,因為我們只能針對他們的行動來回應。而這會使我們的意志受到進一步的損害,因為我喪失了自己的主控權。

  在心理治療中,精神分析之所以會失敗,就在於它未能解決意志和抉擇的問題。對精神分析來說,自由是一種幻象,精神分析越是成功,那麼病人就越不可能治癒。而羅洛梅相信,性格被分為自我、超我、與本我,正是古典精神分析一直無法解決意志問題的重要原因。因為這當中的每個部分無一具有自主性,他們都是構成整體的一部分。而意志與自由必須在整體性中才能找到基礎。堅強的自我不是決心的起因,相反地,是決心的結果。而在人類的經驗中,意向性是意志與抉擇的基礎,是使後兩者可以發生的根源。

  接著羅洛梅討論了在我看來是對心理治療相當重要的概念:願望。他相信,我們口裡談論的意志常常是指用來違背願望的工具。這樣的意志會讓我們把自己當成客體,用以壓抑和對抗自身的慾望。意志越高,反而會使我們面臨越嚴重的情緒空虛。這個現象我常用「因為太用力,所以很無力」來形容。相反地,佛洛伊德發展出願望的體系,用以反對意志。但他在形容願望時,主要把他描繪成一種力量。然而羅洛梅卻發現,願望包含了意義的層次。哪怕是佛洛伊德在討論願望的時候,也是把願望放在與意義相逢的脈絡中的。

  願望不是一種盲目的驅力,事實上,它含有豐富的意義層面。一個男人會對女人產生各種慾望,不並非取決於欲力的量,而是那個女人對他具有的各種意義。否則男人就應該對每個女人都有相同的慾望,但事實上,男人對不同女人的慾望並不相同。不管是溫柔、美善、還是令他作嘔,都是意義的證明。因此精神官能症的起因不是本我衝動的亂竄,而是象徵意義出現了問題。因此願望同時包含了意義與力量兩個面向。當今的心理疾病就跟願望的匱乏有關,人們不再能在想像中積極地描繪願景。

  而在深入探討願望的意涵前,有必要先討論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它同時也是心理治療長久忽略的問題: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意向性是賦予經驗意義的結構,它是意圖(intentions)的基礎,因此不能將之視為意圖。意向性是我們想像的參與,意識的核心,同時也是願望與意志問題的重要關鍵。它同時包含了主體的經驗以及被經驗的客體,它是主客體間的橋樑,它使我們能觀看並理解外在世界的意義結構。在意向性中,我們得以跨越主客體的二元對立。

  在哲學中,意向性一開始做為探討認識論的概念。分為初級意向性、和次級意向性。前者指的是認識某種具體存在的事物,後者的目的在瞭解這些事物與概念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當我們認識某件事物時,意味著我們已經以某種方式參與其中。在「認識」的過程發生時,我們會被所認識之事物給形塑,在此行為中,我們又同時賦予此認識對象以某種形式。易言之,自我在觀察世界的時候亦參與其中,若缺少任何一端,自我和世界皆不可能被理解。舉例來說,當我們獲得某種知識的時候,我們這個人就被改變了(想想孩童認識道路上的各種交通工具,或者你被介紹相親認識了某位異性友人時),然後我們會憑藉此認識重新建構我們原本的世界。

  意向的最重要面向,就是它與意醞(meaning)之間的關係。易言之,是基於心智已經朝向某事物,而此事物對我們而言具有某種重要性和意涵。每一個意醞中都包含著一個承諾,此行為潛藏著一個推動人們朝向某個方向行去的力量。

  意圖是一種心理狀態,在此狀態下,我們會有益地讓自己做出某些行為。而意向性則同時是意識與潛意識意圖的基礎,他指涉的是一種存有狀態。在心理治療中,我們很容易看到意圖與意向性之間的衝突,例如我們很用力地想振作(不管是念書、還是擺脫憂鬱狀態),但恰是這個強烈的意圖,讓病人無法和自身經驗的深層面向對談。其實行動本身是與意向在一起的,兩者不可截然劃分。但在語言的使用裡,我們會把意向與行動作出區別,彷彿兩者並不相同,但他們彼此包含。這對心理治療的啟示是,人是在行動中體驗到自我認同,而非發展出自我認同感後才開展行動。

  羅洛梅透過個案分析,說明治療師的立場是讓病人真正地體會他自身意圖的蘊含和意義,這樣的體會必須包含行為,但此行為的脈絡釋放在意識結構中,而非肢體層次上。關於行為被放在意識脈絡中的意思有二,第一,這個行為必須被感覺、被經驗,而且必須伴隨著它的社會意涵,被病人接納成為我的一部分。第二,當行為被放在意識結構中之後,病人便不再需要肢體層次的展現。同樣地,意向性也墊基在病人與治療者共享的意義母體之上,如果治療師想完全客觀地置身於病人的意義母體之外,我們便永遠不可能對此意義母體有所瞭解。但治療者必須在參與病人的意義世界的同時,保有自己的意義母體,事實上,所有的人際關係都包含著參與彼此意義母體的過程,且以不犧牲自己的意義母體為前提。

  在治療過程裡,願望、意志、和決定三個向度是被意向性貫串的。願望發生在覺察層次,其中最重要的是我們的身體。當我們對身體、願望、和慾望的覺察漸增,通常會使我們更懂得欣賞存有者的自我,亦會提昇個人對存有本身的崇敬。正念療法與禪修,都很重視這一方面的訓練。第二個向度是從覺察轉為自我意識,這就是意志。在此向度中,意志不再是對願望的否認,而是將願望併入更高層次意識的結果。這裡不僅有經驗,而且人們還會明白,我是擁有經驗並能夠將之分享出去的那個人。決定與責任感,是治療過程的第三向度,他強調在此向度中,個人不僅為了自我實現而依賴人際關係的網絡,同時也是為了自身的生存。

  羅洛梅強調,自由和意志並不取決於對決定論的否認,而是存於與決定論的關係中。我們縱使在種程度上是被決定的,仍能選擇自己要和這些決定因素之間保持什麼樣的關係。因此我們是自身命運的共同創造者。

操煩、愛與意志

  愛與意志都是一個人伸向他者、朝向他者、企望對他發生影響,或開放自己、被他者影響的生命經驗。羅洛梅相信,它們都是人跡關係中的經驗,而這些經驗使我們擁有影響他者、和被他者影響的力量。然而這兩者的協調關係被打破時,也會互相造成阻礙。

  性無能問題的特殊性就在於它是愛與意志的匯聚點。性無能並非意圖的失敗,而是意向性的失敗。無能代表了個人試圖勉強自己的身體,去做它不願做的事情。當我們無法用幻想的語言把自己投射到想像的情境中時,無論他的身體在不在現場,他都無法進入當下的情境中。

  人的任務在於結合愛與意志,這兩者不會主動結合,需仰賴意識的發展才有可能。而意識的發展是從我們說不開始的,兒童說「不」並非意在對抗父母,而是在抗議一個我們未曾創造的世界,它的否定其實是意志想要重新塑造世界的堅決主張。意識的發展摧毀了原初的融合狀態,人必須開創自己與他人和世界之間各種可能的新經驗層次。愛與意志的結合是一項任務,人格的成熟與完整無法在它們彼此分離的狀態下完成,因為人無法僅在單一向度上成長。

   操煩(care,或者譯為關懷)是意向性的特殊型態。它關切、在乎著他人。在操煩中。一個人會涉入客觀的情境中,並且必須對自己所面對的處境作些什麼。正是在這一點上,操煩連結了愛與意志。它與多愁善感不一樣,因為後者的傷感起於主體,亦止於主體。但操煩總是關懷著某件事,它是我們在同類身上認出自己的時刻。在這個狀態裡,我們感到罪惡與憐憫,並覺察到原來我們都身處在相同的人類基本處境。漠不關心正好是操煩的反面,人們失去了他人與世界,同時也失去了自己。在心理分析中,治療師所做的闡釋其療效並非源自解釋本身,而是闡釋的過程將會成為「我關心你,而且我們可以彼此信任、溝通」這個原型的一部分。治療師相信當事人可以因此改變,相信人際關係世界具有意義,而人的意識可以觸及此意義,這比闡釋正確與否來得重要。

  在操煩的關係中,意味著我們在乎另一個人的存在。等待也是如此,在等待中我們操煩,而操煩即是希望。

意識交會

  羅洛梅總結,愛慾、原魔與意向性,這三個本書的核心主題,皆指向一個人類內心的深層向度,並且都要求我們參與、具備開放性、以及給出和接納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此三者都是愛與意志之基礎中不可或離的部分。當愛與意志缺乏的時候,人與人的距離便會拉開,並造成無動於衷的冷漠態度。

  愛如何加深了我們的意識呢?首先,愛讓我們察覺對方的需要、慾望、以及其他細微的情感變化,因此這個溫柔的經驗將使我們暫時地超越了孤單的感受,讓兩個孤獨的自我和唯一體。其次,在愛中我們會對自我重新確認,得到新的自我認同,豐富了自我的意義。第三,愛會豐富我們的性格,並讓此性格得到實現,我們超越了昔日的自己。當中更可能孕育新的生命。第四,是我們能夠在愛中(包括性行為裡)給予伴侶愉悅的感受,這種透過給予而得到的充足感,人從被動的接納中一躍成為給予者。

  愛情之所以能將我們推向一個新的意識向度,是因為它建立在「我們」的原初經驗上。我們的生命是從「我們」做為起點而開始的,也就是父親的精子遇上了母親的卵子之後。但「我」的誕生卻是源於意識。羅洛梅認為,我們之所以能成為人,是因為有能力接受第一份自由帶來的粉碎感,即使這個過程充滿痛苦,我們仍然肯定了這個鍛鍊,從而前往更高層的意識。

  愛與意志都只在社會的形式中發生,我們可以將世界當成一個立即、自發的整體,意欲它、愛它。當我們塑造、改變世界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羅洛梅深信,縱然世界可能過於巨大,讓個人深覺自己沒有改變它的可能向而無力、絕望。但他相信鉅觀的宇宙只有在意識的微觀宇宙中才能被認識,愛與意志會出現在任何一個真摯的行為裡,同時塑造著自我和自我所置身的世界。而這就是擁抱未來的意義。

綜合評論

  羅洛梅在本書中展現了他驚人的才華,從容地在神話和心理治療的領域裡優遊。他的分析是存在式的,然而不可否認,有時也接近宗教式的。他將人的行為起因歸於意向性,並且認定它具有主觀與客觀的二元性質,是我們可以用以參與、理解、和塑造這個世界的意義結構。這個意義結構怎麼來的?是人類天賦的遺傳還是後天的習得?它與大腦的語言發展區有什麼關係?這點羅洛梅並沒有回答,但他卻從現象學的觀點裡給了我們一個先於意圖而存在的狀態,這個狀態涵攝了語言的結構,因此包含了主客體兩者。

  意圖與意向性的衝突確實是當代精神官能症的核心,在拒學症的病人身上看得最是清楚。許多師長會誤會這些人懶散、缺乏意志。然而它們根本的問題就在於意志的過剩,而非缺乏。他們有強烈的上學意圖,但是隨此意圖而來的不是行為,而是前所未有的焦慮狀態。他們的意志違背自己的願望,兩相衝突的結果,就是身體的全面失靈。

  羅洛梅強調,自由和意志並不取決於對決定論的否認,而是存於與決定論的關係中。我們縱使在種程度上是被決定的,仍能選擇自己要和這些決定因素之間保持什麼樣的關係。因此我們是自身命運的共同創造者。

  如果當事人不能覺知此點,就無法從這樣的衝突中脫離。他得在意向性中保持自己的存在,而非意圖,但這若未伴隨意識的增長都不可能。羅洛梅留給我們的正是這個領域。

  我還要補充匿名性與當代人集體心理的關係,那肇因於羅洛梅說的,一種對物質世界取得十足成功的冷漠反應。其影響不僅止於暴力,也包括我們對聆聽他人故事之需要的與日俱增。這世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旁觀者,想要透過手機與單眼相機的鏡頭、微旅行、或開咖啡館來旁觀他人的生活。日本小說《深夜食堂》之所以吸引人的深層原因不在於店東的溫暖舉動與話語,而是我們有著保持匿名的需要,有著因為我們遠離了存在、失去了創造力後所產生的,觀看他人生活的需要。藉由開咖啡店或攝影,我們企圖默不作聲地接近他人的生命,藉由偷取他人的生活來豐富自己的生活。這背後暗藏了巨大的空洞。

  這些被稱為小確幸的社會現象,是人們不再有能力,或者害怕參與世界的證明。生命的厚度不可能透過偷取得來,它有賴我們深深地參與這世界。關於此點,日後我希望還有機會繼續論述。

  羅洛梅也企圖從希臘的早期神話中為我們指出愛的重要。他雖未明言,但可感受到他試圖以愛做為突破疏離狀態的解方。但我們不可忘記,孕育希臘神話的土壤在當今之世兩千年以前,我們需要新的神話,方可能找到這個時代的解答。神話的時代是奴隸的時代,復古固然是浪漫的,卻是一種倒退。個別的意識或許可透過神話而提昇,但社會的集體進化可能需要不同的解方。

  羅洛梅似乎是刻意保持了原魔的渾沌與二元性,讓它既接近自性,又類同於陰影。相較於榮格走入了內在,歸於深度心理學,羅洛梅則走入了文獻,歸於哲學。我認為這是羅洛梅開拓的存在心理學疆域之所以受到限制的緣故。他的觀察雖然精闢,卻沒有足夠的後座力能引領其他治療師的跟進(歐文亞隆比較是個例外,他架構化了存在心理學,但架構化後的存在治療卻因此停滯了。縱然他陸續寫下多篇存在治療的小說,卻只是原地打轉,並沒有刺激存在心理學再往前進)。榮格的觀點則吸引了整批死忠的門徒,持續壯大和豐盛分析心理學的內容。

  心理治療領域的工作者多數是內傾型的人,在學科分化的現代,很少人有足夠的時間與能力去跨足神話、歷史、與文學的領域,這是存在心理學在擴大自身影響力時最吃虧的地方。榮格理論是標準的內傾思維型所開創的領域,因此大大方便了整批治療師的投入。

  存在分析就是人文主義的分析,是文藝復興人理想的再現,因此博學是成為存在分析師的第一要件。存在分析之所以是心理治療領域的異數,原因在此。存在分析之所以吸引人,但卻使人無從投入起,原因亦同於此。

  然而治療師不可畫地自限,因為文學與藝術的領域裡,有著更多不同心理學視角的嘗試及可能性。我認為治療師是當代哲學與宗教的代言人,這並不是說我們是先知,而是說心理學肩負著啟蒙與解答的任務。只要我們稍將眼光挪移,就可以看見更廣大的世界,而那世界正如羅洛梅所言,是自我的一部分。我們理解了它,也就理解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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